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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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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道她不強調這一句,他就會覺得,《世說新語》不是一本正經書?

她拿他當什麽人了?

不管見著什麽東西都能發、情的禽獸嗎?

沈柔眨了眨眼,“抱樸子也是正經書。”

可還不是被他借題發揮,欺負得她險些沒能從榻上爬起來。

所以說,這也怪不得沈柔,實在是有前例在,她多嘴一句,也是為了保護自己。

否則,誰知道衛景朝會曲解書裏頭哪一句話,當成借口來欺負她。

衛景朝想起此事,一時無言。

沈柔見狀,怕他惱羞成怒,不敢過分譴責,見好就收。

連忙轉移話題:“今天踏歌出去聽了燕燕於飛,侯爺聽過嗎?外頭都怎麽說?”

她眉眼清澈,帶著期盼。

似乎是非常非常期待,自己努力的結果,得到反饋。

衛景朝頓了頓,想起今天這場沒聽完的戲文,以及沒來得及聽的評價。

他沒聽完,便沒法子給他反饋。

沈柔仍舊期待地看著他,小聲問:“侯爺怎麽不說話?是評價不好嗎?”

怎麽不好?

他雖沒聽到,但只看陳善舟哭的那樣淒慘,也知道評價絕不會不好。

沈默片刻,他鬼使神差般對她道:“過幾天我休沐,屆時帶你出去聽一場,你自己親耳聽一聽別人的評價。”

沈柔的眼睛,驀地亮了。

她往上動了動身子,從衛景朝肩頭爬到與他面對面的位置,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問:“我可以出去嗎?會不會有危險?”

衛景朝只道:“戴好長帷貌,不要說話,就不會有事。”

其實他很清楚,現在最保險的做法,當然是不許她出門,不讓任何人看到她。

這樣,沈柔才能乖乖地做一個“死”人。

可是,想起前些日子她悵然無助的眼神,想起她毫無生機活力的神情。

再看看如今她眼底的亮色,他怎麽都說不出反悔的話。

若是……若是真的永遠讓她困在鹿鳴苑裏,倒也不是不行。

但沈柔大約還是會變成以前的模樣,溫柔的,乖巧的,眼底盛滿惆悵。

罷了,只此一次,下不為例。這次就當做是她的犒勞和獎賞。

衛景朝在心底暗暗告誡自己。

沈柔連忙答應下來。

她心底極是高興,本以為能像踏歌說的那樣,請戲班子來唱戲,就已經很好很好了。

沒想到,還有更癡心妄想的事情發生,他竟然要帶她出門去聽戲。

她似乎是極高興,主動抱住衛景朝,笑吟吟地望著他。

衛景朝的心,被狠狠揉了一下。

整整一晚上,她嘴角的笑意都沒有下去過。

衛景朝實在看不下去,仰躺在榻上,拍了拍自己的大腿,聲音冷肅:“上來。”

被寢衣包裹著的腿部,肌肉流暢,勁瘦有力。

沈柔不止一次見過,此刻,她微微紅了臉,乖乖巧巧在他腿間坐下,依偎進他懷中。

沈柔輕聲道:“侯爺……”

衛景朝拿被子將她一裹起,一同倒在榻上,閉上眼道:“睡覺。”

沈柔被蒙著頭,整個人都懵了一下。

她還以為,這深夜裏,衛景朝有些什麽想法,誰知道就純睡覺嗎?

趴在對方胸前,沈柔小幅度擡手,摸了摸自己緋紅發燙的臉頰,暗暗唾棄自己。

卻沒看到,漆黑夜色中,衛景朝唇角,微微掀起一抹弧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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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衛景朝答應帶她出去,沈柔每天都在數日子。

一天,兩天,三天。

連平常最喜歡的書,都看不進去了,日日盼著他的休沐日早些到來。

盼著盼著,終於盼到了這日。

許是怕衛景朝反悔,前一夜沈柔格外熱情,主動攀著他來了一次又一次。

這就導致,第二天晨起時,她差點沒能爬起來,一動便腳軟的厲害。

衛景朝頗覺無奈,道:“既沒這個本事承受,何必非得招惹我?”

沈柔默默咬住下唇,聲音又低又小,“這話您昨夜怎麽不說?”

“你說什麽?”

“沒……沒什麽。”沈柔乖乖仰著臉笑,軟軟道,“您等我一會兒,我馬上就能起來。”

衛景朝嗤了一聲,坐在床前道:“給我看看,受傷沒有。”

昨夜太晚,他沒想到此處去。

今兒見她起不來,才驚覺是不是弄的太狠,傷了她。

沈柔裹緊被子,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祈求地看向他,聲音越來越低,生怕被旁人聽見:“沒有受傷。”

怕衛景朝不信,她又補一句:“只是腿軟,真的。”

衛景朝沒說話,擡手摁了摁她的腦袋。

半個時辰後,沈柔終於穿好衣裳。

戴了長帷帽,遮住大半個身子,隨著衛景朝上了馬車,往位於城西的秋思苑去。

秋思苑規模不大,卻有隱秘性極好的雅間,是今日的不二選擇。

進了雅間內,沈柔左右看看,輕聲道:“這個地方,頗為清雅,跟一般的戲樓不太一樣。”

衛景朝倒了杯茶,道:“把你的帷帽摘了,這裏很安全。”

沈柔卻搖了搖頭:“還是戴著吧。”

再安全,也有隱患。

萬一有人認錯了路,推門進來瞅見她,也是有可能的。

不如一直戴著,更安全些。

衛景朝點頭不語。

一刻鐘後,沈柔只聽得樓下鑼鼓聲響,戲已開場。

她盯著戲臺上的人,耳邊是他們唱著她寫的戲文,微微彎起唇角,十分投入。

她看著戲,衛景朝便看著她。

看她托腮,手指隨著韻律輕敲桌面,有種悠閑自得的清雅。

就好像,她仍是昔日裏的高門貴女,閑暇時聽一場戲,細細品味戲裏人生。

戲文很快唱到江燕燕淚別母親,帷帽遮住她的眼淚,卻沒遮住她輕微的啜泣。

衛景朝倏然問道:“那日,你與你母親分開,她對你說了什麽?”

沈家母女是一同被抓進詔獄的。

後來,沈夫人被帶去流放,沈柔被送去教坊司。

母女二人自此分離,分離時彼此尚在詔獄中,前路黑暗,不可言說,想必比江燕燕更苦痛幾分。

沈柔怔然,手指微顫。

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天。

漆黑的詔獄中,鎖鏈嘩啦作響,隨即,獄卒們端著油燈進來。

進門時,肩上落了一層尚未融化的雪,在油燈下反著一絲雪光。

他們神色格外的恭敬,彎著腰請來身後的“大人”。

來人宣讀了聖旨,說她父兄謀逆,已是鐵證如山,不容辯駁。

聖上開恩,沒有株連沈家九族,只是流放。

然後,他們強行要將她的母親帶走。

她的母親在離開之前,掙紮著回頭,對女兒說了一句話:“柔兒,來日不管經歷什麽,不管世事如何變遷,你都要活下去,好好活下去。”

她甚至來不及多囑咐半句,說完這句話,詔獄的大門,就再次被關上,隔絕了彼此的視線。

從那以後,便是天各一方。

時至今日,沈柔回想起來,記憶最深刻的,卻是獄卒肩上的雪光。

那樣淒清,那樣冰冷。

就如同,從那時到現在的每一個日日夜夜。

不能深想,一想便冷得令人心慌。

可她怔了一會兒,卻只雲淡風輕地說:“母親告訴我,要活下去。”

衛景朝看不見她的神情,只看見她露出來的手,輕輕顫抖。

他驀地有些後悔,不該提起這個話題,揭開她的舊傷。

偏偏,他又沒法子,替她解決這傷痛。

他想,難怪在君意樓這樣的地方,她仍舊能夠堅強地活下來,為自己尋找一條生路。

大約,這就是執念的力量吧。

沈夫人要求她活著。

所以她失了尊嚴,跌下高臺,沾染了泥汙,還是堅定地要活著。

他不語,垂眸望著樓下的戲臺。

沈柔也不語,眼淚一滴一滴地,落到杯盞中,泡軟了衛景朝的心,泡軟了他冰冷的血管。

讓他整個人,都無比煎熬,心仿佛都被她的眼淚腌透了扯爛了。

這場戲,唱了半個多時辰。

從生到死,從喜至悲,痛不欲生。

待結束時,樓下大堂裏淚落如雨,叫好聲一片。

待戲臺上人散去,淚抹光,只餘議論紛紛。

沈柔側耳傾聽。

“這齊王真不是個東西!喪盡天良,天打雷劈,狗娘養的!”

“什麽齊王,莫非你聽不出來,這指的就是本朝某些人,還敢罵呢,你也不怕被抓起來!”

“你是說……弘親王?”

“除了他還有誰?昔年兵部侍郎江崇濤的女兒,你們都忘了不成?這出戲文,活脫脫指的就是這件事兒,外地人不知道,咱們京城裏難道還有人不知道?”

“那這戲班子,膽子也忒大了吧。”

“這算什麽膽大,這出戲在外地早就紅翻天了,咱們京城也只是跟風罷了!大不了關門不唱了,還能怎麽辦?”

“可我記得,那江侍郎家的女兒,沒有未婚夫吧。”

“這裏不正是平南侯府沈姑娘的事兒嗎?前些日子,長陵侯沖冠一怒為紅顏,咱們還誇他有英雄氣概。”

“不得不說,那長陵侯的確比江燕燕的未婚夫強多了,能為了慘死的未婚妻出頭,得罪權貴,得罪皇帝,是個鐵骨錚錚的真漢子。”

“那怎麽能比?長陵侯也是朝中一等一的權貴,是聖上的親外甥,自然敢得罪弘親王。”

“你若這麽說,那更不能比了。江燕燕無辜慘死,為她出頭天經地義。那平南侯之女卻是逆臣,朝中都說死不足惜,長陵侯卻仍惦記著舊日情分,冒著殺頭的風險為她出頭,如此情深義重,誰人能比?”

沈柔聽著聽著,微微蹙眉,看向衛景朝。

這怎麽,好端端的,誇起他來了?

她不理解。

衛景朝兀自飲茶,默然不語。

現如今的情形,他早就猜到了,所以才敢把戲文放出去給人唱。

畢竟,他知道自己是個卑劣的人,外人卻不知道。

在滿京百姓眼底,他情深義重,不畏權貴。

如今戲文一出,旁人不會覺得江燕燕的未婚夫是他,只會覺得,相比之下,他真是人間難得的好男人。

他甚至笑了一聲,對沈柔說:“是不是,與你想的不太一樣?”

沈柔很快就已經想通其中關竅,暗地裏輕輕磨了磨牙。

早知如此,她就該把戲文裏的男人寫的好一點,深情一點,淒慘一點。

比如,為給江燕燕報仇,被齊王活活打死。

比如,江燕燕死後,他去告禦狀,為江燕燕的申冤,被人活活打死。

這樣比較之下,才會顯得衛景朝不夠深情。

可惜,現在才反應過來,已經晚了。

衛景朝擡手,壓了壓她的帷帽,起身道:“聽完了,就回去吧。”

沈柔乖乖跟著他走,邊走邊問:“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?”

衛景朝道:“我從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。”

說著,他頓了頓,看沈柔一眼。

默默在心底補充,除了今日,鬼迷心竅帶她出門。

這件事,確實沒有半點好處,還充滿風險。

與他以往的行事風格,半點不像。

好在一路平安,沒有碰見什麽意外。

衛景朝正想著,眼前卻忽然一陣嘈雜。

他擡眼望去,只見從門外嘩啦啦跑進來一對官兵,穿著京兆府捕快的服飾,腰間挎著刀,訓練有素地站成兩排。

將人群分開,留出一條路。

隨即,一名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,大腹便便,背著手進來。

衛景朝認出來此人,正是京兆府尹。

府尹進來後,直接命人抓來戲班子的老板,摁倒在跟前。

開門見山道:“本官奉命查辦違禁戲文,配合的,重重有賞。若是不配合,京兆府的板子可不認人。”

眾人都沒什麽表情。

他坐在椅子上,拍了拍扶手,先問一旁的鬢發皆白的老人家,“老爺子,你們今天在這兒聽的什麽戲啊?”

老爺子眉目慈祥,慢吞吞撫著胡須,道:“今日聽的,是一出感天動地竇娥冤,這竇娥真是個可憐人,少年喪母,被父所賣……”

“好了!”府尹打斷他,“本官知道竇娥冤講的什麽。你說,今天聽的是什麽戲。”

這次他指向的,是一油頭粉面的年輕男子。

男子手持折扇,一派風流瀟灑,笑吟吟道:“自然是竇娥冤,這竇娥冤情太大了,看的我是心潮彭拜,恨不得斬殺狗官!”

府尹一連問了四五人,人人都一口咬定,聽的是竇娥冤。

且個個都被帶偏了,提起竇娥冤,還要評價一番。

他的臉都黑了,卻還是沒法子,眼神繞了一圈,最終落在沈柔身上。

他想,這柔弱女子,總不敢欺瞞他。

他的手指,指向沈柔,道:“你……”

沈柔一顫。

“張府尹要問誰?”衛景朝淡聲開口,擡腳攔在沈柔面前,語氣平靜,“舍妹年少不懂事,府尹不如問問我。”

今日,他原沒想出這個頭,只想悄無聲息帶沈柔離開。

誰知道,這姓張的偏偏那麽不長眼,指誰不好,非要指沈柔。

張府尹這才擡頭,看向少女身邊的人。

這一看,當即嚇得一個激靈,連忙起身,拱手道:“衛侯爺。”

衛景朝居高臨下看著他,神色漠然:“今日聽的是竇娥冤,並無什麽違禁戲文,張府尹還有什麽要問的嗎?”

張府尹哪兒敢跟他別苗頭,連忙道:“侯爺說的是,這家並沒有什麽違禁戲文,下官這就帶人去下一家,這就走。”

衛景朝冷嗤一聲。

張府尹怕得罪了他,連忙揮手,帶著人離開。

回程的路上,衛景朝摩挲著手中的扳指,微微蹙眉。

沒想到,這出戲文,這麽快就傳進宮裏,被下令封禁。

而且,張府尹已等不及底下人去查封,給他匯報,自己親自帶人一家一家查問,一家一家看,一家一家封。

可見,宮中是何等震怒。

才惹得張府尹如此惶恐,如此戰戰兢兢。

衛景朝幾乎能想象得到,宮中君王陰冷的臉,嚴厲的語氣。

他勾唇,倏然笑了一聲。

沈柔訝然看向他。

衛景朝低頭看向她,道:“你說,聖上能封禁完所有的戲班子嗎?”

“若僅僅是西城的戲班子,應該差不多。”沈柔道,“這些戲班子都正經在衙門有文書,好找好查。但東城那邊都是普通百姓,唱戲的也都是臨時組的班子、臺子,唱完一場就換地方,若要想查封他們,比登天還難。”

衛景朝微微點頭。

他撩開馬車的簾子,望著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,慢慢道:“老百姓喜歡的東西,沒有人能徹底消滅。”

所以,他自年幼時就知道,民為水,君為舟,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

連沈柔都知道這個道理。

可惜,如今金殿上的君王不知道,民為貴。

整個孟氏皇族的人,全都忘了前朝的江山,是怎麽到他們手中的。

也忘了,這江山並非永固,非得屬於哪家哪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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